第八日2010年
地点:开往袋鼠谷的车上。
呼鸣的创作进入了高潮阶段,到了2010年简直画疯了。
我开车带着呼鸣去袋鼠谷看她的新作。平时都是鲍勃开车,他那天有事。鲍勃给我写的线路图都是些“到了‘蚬壳'加油站前行200米左拐"之类,我没把握,高速路上,错过一个路口就得绕几十公里的路。好在与呼鸣同行,她可以指路。
这一路开得真紧张,我不断问呼鸣这条路对不对?得到的答案总是:“咦?好像没走过这里。"一会儿突然又欢叫起来:“那个大广告牌我见过,应该是这条路。"我说:“拜托,您每星期进山,十年不下五百次了!"呼鸣说:“那怎么办,我记不住。"“你真够迷糊的。"
我们的题目就此展开。
呼鸣:人家都说我迷糊,要说呢,也不错。我这一辈子丢东西无数就不说了。当兵时候我负责全院的报纸杂志订阅,发票东一张西一张,到年终结算,少了三百多块钱,只好求妈妈给补上。最危险的是那次广播室电线短路,我自己爬上天花板检查,糊里糊涂接错了线,被电击昏。到了吃饭时间,没人吹号。找到广播室,看不见人,再一搜寻,看到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是掀开的。这才捡回我一条命。
凌之: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的脑子非常清楚有条理,这似乎和你的“迷糊"有矛盾。其实你的“迷糊"应该说是“不在状态"。
呼鸣:这个判断太经典了。我的脑子不是空白的,不是混沌的,而是在现实中被什么东西抽走了。这种状态经常发生,比如坐在车上,我看到路上摆的黄黑色锥形路障警示器,我就想到一幅画,这些锥形都变成一条条猫尾巴,挡在马路当中,多好玩。每次坐车上山的几个小时就是我构想画面的时候。抓着一个念头,就把它想到极致。我有个小本子放在车里,记满了我的想法和构图。写得非常详细,照着文字画小稿。所以在车上鲍勃和我说话,我应着却听不到,听到了也记不住。他喊我dreaming girl。
凌之:这个dreaming 应该叫“白日梦"。
呼鸣:准确。你知道吗,我写过一个电影剧本就叫《白日梦》,是个儿童科幻片。主角是一个小学生张小凡,他爱幻想,天天耽于与现实无关的奇思妙想中。比如汽车轱辘是圆球状,在碰撞时可以避免伤害;遇到红绿灯,车子可以低空飞行,减少交通拥堵;马路是大传送带,由太阳能带动;课间十分钟同学们登上热气球,飞向想去的地方,又能在上课铃响时及时赶回来;还有家里的厨房有很多管子,打开后流出来的是酱油、醋等各种调料。在老师眼里张小凡成了不配加入少先队的“多动症"学生。而妈妈则断定小凡的脑子出了问题。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结果是,张小凡的“病"治好了,变成了一个乖孩子,规规矩矩地听课,戴上了红领巾……影片的结尾是张小凡和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消失在远方。
凌之:这个张小凡有点像你。我能不能把这个剧本看作是理解你的一个影子。
呼鸣:剧本的立意是批判我们的学校教育对儿童个性的扼杀,但是张小凡的白日梦是根据我小时候的幻想写的。我上小学时写过一个作文《课间十分钟》还得了奖。讲的是课间十分钟我飞出了学校,飞到了景山、北海、又飞到动物园,一通疯玩。听见了上课铃声,刹那间又飞回了教室。
我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白日梦中。“迷糊"就是这种时刻“发作"的。不过我的结果比张小凡好,我可以在我的创作中无尽无休地做我的白日梦,而白日梦给我提供给了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
我们的车子溜下一个山坡,眼前是一片开阔谷地。呼鸣欢呼道:“我认识了!再开五分钟就到家了!"终于认识家了,我摇摇头:“幸亏你不会开车。你要是一边开车一边做梦,警察局全年的奖金敲掉。"


第九日2010年
地点:袋鼠谷
又到袋鼠谷。灰房子的门外新建了一个大鱼池。在池边赏鱼,两条两尺长的金色锦鲤,慢悠悠地追着我们。它们上百条大大小小的子孙在鱼池的水草怪石间钻来钻去。“这是鲍勃,这是我。"呼鸣指着那两条大鱼,“我喜欢看鱼,有时候一看就是好半天。"难怪呼鸣画中的鱼那么生动。
那天晚上住在山里。夜极其静谧,黑暗中袋鼠、野兔、狐狸、袋熊(wombat)、负鼠(possum)和猫头鹰们跑出来占领了园子,他们知道来客人了。
早上四五点钟,山间的鸟儿们唱起了大合唱。动物们忙不迭地乘着熹微的晨光跑回家休息,在门外走廊留下一片脚印。
呼鸣起来了,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她用独轮小车装一车木柴推到画室,升起炉火,火苗窜动着,给寂静的屋里带来许多生气。她到菜园里摘下一个老南瓜,砍下两块,放在炉子上。
画室又重建了,扩大了两倍。里面摆着她已经完成的《动物和人》系列油画。这又是一个全新系列,在这些画面中动物占据了显著的位置。按照平常,她应该开始画画了,今天却坐在炉边和我聊天。
凌之:你画吧,你一边画咱们一边聊。
呼鸣:这我可做不到,我画画时只能做这一件事。我的思想完全集中,连听唱歌都走神。
凌之:心无旁骛,怪不得你能出成就。我写文章时,开着收音机,听着音乐、新闻,电脑里同时打开网上游戏,写几行字玩一盘游戏,这一辈子注定一事无成。
呼鸣:你开玩笑,一人一个习惯,我就这么死性。
凌之:这个《动物和人》系列就是从白日梦中产生的吧?
呼鸣:算是其中之一吧。白日梦是我不断构思的一种状态,而构思的主题和内容则是经常更换的。我喜新厌旧。脑子出现新画面,我就会跟着它陷入迷失状态,每一次迷失状态就是一个转型期的开始。
凌之:这几张,动物与人亲密无间,看上去多么温馨。再看这几张,在被污染的环境里,动物画得越可爱,越可怜。
呼鸣:这就是这个系列表现的两个相关的主题—人和动物本是相依相存的,可是人类正在毁灭自然状态,从而毁灭动物最终毁灭自己。你看看这张《最后的晚餐》。
凌之:这张太可怕了。所有的动物在分食人类,不光是我们所说的野兽,连温顺的动物都在一起吃人。世界要变成这样,人类无处可逃。
呼鸣:这都是叫人类给逼的。作为生命,人和动物本应该是一体的。可是现在的世界处处可见用愚蠢的人类意识来设计动物的自然生态带来的恶果。可笑而可恶。
凌之:我感觉你以前的《转基因食品》和现在的《动物和人》这两个系列共同表达两个观念,一是违背自然规律给人类自己带来的或将带来的恶果,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焦虑。二是描绘了一种理想的世界—人与动物以至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界。
呼鸣:是这样。
烤南瓜的香味出来了,漂浮在画室的每个角落,散发着怀旧的清甜。已经九点多钟了,这就是我们的上午饭,通常呼鸣就是这样吃的。她说不喜欢中午12点正点吃午饭,不小心吃多了,就犯困,下午就画不成了。
然后呼鸣进入了创作状态,我在旁边观看,听着阿宝的陕北情歌。呼鸣专注地画一只猫,她的很多画上都有猫,好像是她的一个特定符号。她的猫特别可爱,动态各异,却都有着什么都明白的神态。按呼鸣的说法:“劲头儿大了去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快坐不住了,问呼鸣:“画这么长时间,你会不会觉得很烦?我最多画两个小时就烦了。"呼鸣笑了:“哈哈,很多人都这么问我,怎么会呢,我一画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多新奇的想法和享受不完的乐趣,怎么会烦呢。我可以连续画九个小时甚至十三个小时。"
我说:“呼鸣,你就是为画画而生的。"她说:“这话说得好。别的同行拿画画当享受,我拿画画当玩儿命。有朋友说我有‘自虐'倾向。我想可能都是年轻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驯化的。其实玩儿命也是享受,新词叫‘挑战极限'。"
下午五点钟,园子里响起笑翠鸟的一串叫声。呼鸣说:“它就在头上的那棵大树上,每天五点,准时来叫我。"我出去看,茂密的枝叶挡着看不见,却看见了一只袋鼠站在栅篱外,和我打了个照面,又不紧不慢地探头向园子里张望。
为了迁就我,呼鸣提早收工。她说:“树熊要出来了,有一只老树熊,在这好多年了,毛都脱了好多,它每天这个时候从林子里出来,穿过草地,在房子周围转,它不怕我摸它。咱们去看看它。"
晚上,鲍勃也回来了。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块大牌匾—他们在北京的潘家园买来的—上面几个字“迓天休",问我什么是意思。这几个字的意思很好:“迎接上天降临的福祉"。但是我还是按袋鼠谷的环境作了解释:“接受大自然赐予的快乐。"鲍勃非常满意。


第十日2012年
地点:袋鼠谷
呼鸣说:“我的长卷基本画完了,你想来看看吗?"我当然愿意作为第一个观众了。还是以《八十七神仙卷》为背景,这次更高更长,由十块大画板拼成(159cmx1573cm)。几年前她跟我说过这个构思,现在真的完成了。比起《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幅长卷更为气势恢宏。呼鸣说:“名字叫《呼鸣向大师致敬》。"她把大画按顺序一张张在画室里转着圈摆好。我要帮忙,她说:“不用,你搬不动,这是体力活,我一天要搬好几次。"
呼鸣说:“我从头给你讲讲。"
呼鸣:我喜欢大师笔下的女性,有的是被历史公认的名作,有的就是我自己喜欢的,画家不一定很有名,但是对我来说就是大师,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冒险开发“伟大崇高"的境界。她们的出现不按历史顺序也不按画家知名度排列,就是随意拈来,主要是构图的需要。
第一个是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维纳斯的诞生》。我揉进了现代社会的一些因素—战时迷彩服。战争取代了和平和爱。
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子是扬·凡·艾克(Jan Van Eyck)的作品。他的《乔瓦尼·阿尔诺菲妮夫妇像》,被称为油画史上第一幅画,再加上他的人物造型和细密的画法很像中国画的工笔重彩。一定要纪念一下。我把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的怀孕妇女和她也放在一起了,生育是妇女的一种繁衍责任,一个自然过程,不管她们是否乐意,你看她似乎并非十分高兴,一幅偶然上当的表情。
下面那个是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知识女神,集美、力量、智慧于一体。你看她背上的肌肉多漂亮,我还是画肌肉轻车熟路,别提多自信了。
我一直喜欢蒙娜丽莎,她的微笑诡秘,以讥讽的微笑看着人类和社会的演变。自打我开始画油画她就反复出现在我的画中。她与《韩熙载夜宴图》是同一个时代,他们所表现的精神世界都是相同的,平和唯美。
蒙娜丽莎的下面是委拉斯贵兹(D.D. Velazquez)的病态女人,这时的宫廷服饰特别的颓废、诡艳和病态。我主要表现她的衣服。女人除了自身的曲线美,衣服起了重要作用。衣服随时代随阶级和阶层变化,是遮体还是方便还是装饰各有不同的概念。神的衣饰简单,神与劳动者更接近。
我把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两个玛丽莲·梦露放在了仙女执的幡上了。青绿色的玛丽莲·梦露是我最喜爱的女人形象,是永远的诱惑。沃霍尔的梦露是一场革命,告诉世人艺术不仅从画架上产生,还可以从机器上产生。他玩的不是画,是丝网印,是可以批量产生的。
后面那个仙女手中的盘子里本是荷花,我改成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现今的人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征服上,崇尚武力,把最先进的武器当做神灵和寄托。看,仙女已经遍体鳞伤。
躺在前面的红衣女人是拉斐尔派的弗莱德里克·莱顿(Frederic Leighton)的代表作,慵懒和性感的唯美主义。有些评论认为他的画作甜腻媚俗。其实艺术标准没有好坏,只有喜欢不喜欢。评论家要吃饭,才生出好坏的评论。
上面那个带皮手套穿吊带袜的女人是理查德·林德纳(Richard Lindner)的作品。他没学过画,母亲给人做贴身衣服,他从小就偷看女模特。自学画画,自成一统。我欣赏这个女人的怪异和野性,一种被夸张的饱满。
我不喜欢鲁本斯(Rubens)的女人体,所以我只选了她的一幅女人肖像。
拉大提琴的是多米尼基诺(Domenichino)的。作为后面乐队的前奏。拿歌谱的小男孩是这个长卷中唯一的男性,我喜欢他。
上面的蓝衣女出自前拉斐尔派的罗赛蒂(Rossetti)。他画的脸都是一个样子,和他本人很像,尤其是嘴特别性感。
躺在地上的那位是立体派野兽派的代表人物莱热(Femand Leger)的代表作。原作手里拿的是一本书。我改成了一台ipad。
伸展双臂的是大卫(David)的女神,也被戴上了一副耳机。
围红色披肩的是莫迪里阿尼(Modigliani)作品。
下面弹琴的女子是吉洛德(Anne Louis Girodet)的。他没有太大的名气,一生作品众多。我喜欢她的衣纹,琴也好看。她的姿态恰好与神仙伎乐队呼应。
神仙伎乐队这一组人物是长卷的中心和高潮,线描设计得太漂亮了。
旁边的绿衣女人是女画家莱姆皮卡(Lempicka)画的。我选她是因为有人说我们的画风有点接近,尤其是我早期的女人体造型很受她的影响。
除去绿衣人,这一组六个人都是劳动者。跪在地上的红衣女是库尔贝 (Courbet)的《筛粮食》,她的跪姿既朴实又性感。
费·安·马利亚温(Fee Ann Marytemperature)《俄罗斯的农村姑娘薇拉》。
夏尔丹(Chardin)的《集市归来》。
巴斯蒂安·勒帕热(Jules Bastien Lepage) 的《草垛》。
席勒(Schiele)的《家庭》。
布格罗(Bouguerean)的《打破水罐的女孩》
然后就是上面那个打秋千的贵族小姐。画家弗拉贡纳(Fragonard)是洛可可派经典,他的画大都是这种张扬贵族男欢女爱的情欲,格调靡艳低俗。
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的画极其诡秘。他是我最崇拜的大师之一。其想象力是可望不可及的。
那个擀面的白衣女子是墨西哥画家里维拉(Rivera)的人物。他是墨西哥的国宝,在墨西哥最大的博物馆都挂他的画。其实我不太喜欢他的风格,只是因为我的时间所限,他的画比较好临摹。
那个肢解的女人是达利(Dali)的。这种画,我一遍过,顺手极了。
坐在下面的女孩是列宾(IIya Yafimovich Repin)画自己的女儿。列宾的画很难临摹。临这张画就能显出我的油画功底差,临得非常苦非常笨。
安格尔(Ingres)的女人体最是高洁安详,就是一个浴女的背后都是那样的娴雅端庄。我一看到这完美的裸背,就发呆半晌。
那个胖女人是弗洛伊德( L u c i a nFreud)的。他是精神病专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他的画常常真实得让人无地自容。我在女人身上加了一堆胶囊药丸。我是想控诉肥胖症和滥用抗生素是一种世纪病。
白衣女子是德加(Degas)的印象派作品。
肩扛小孩的女人还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结实到位。我就是喜欢才画的。拉斐尔(Rapheal)的圣母抱的圣婴只勾了一个轮廓,在他的心脏放一个一个@,现在的人们生存已经不是靠心脏而是因特网。
恩斯特(Max Ernst)的画极为疯狂,我这就需要那块红色。
临高更(Gauguin)也是为了省时间。最后一个是毕加索的( P i c a s s o )《海边》,原画是两个长发硕女人,我把其中之一剪成短发,意寓同性恋,也是当今的世纪现象。两人跑出了画面,也有反叛的意思。
最后那个神仙是我自己。我的符号是有色眼镜和五角星。
凌之:你这么一讲,我也跟着你在世界美术殿堂转了一圈,特长知识。我还发现这幅画卷的一个特点—油画中所有的西洋女人画了一半或一多半就变成了工笔画。
呼鸣:我有意这样画的,中国画认为线描表现了完美的造型。最初我曾经试图用白描造型蒙娜丽莎,但是没人认识这是谁,看来人们熟悉的不仅是轮廓,色彩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就找到了一种中庸的办法,把油画和线描结合,从大师的油画中生提出线条,很有挑战性。这么一提,我对大师的创作过程理解又加深了,是我学习的一个重要过程。
凌之:最妙的是这么一来西洋的油画人物就融进了神仙之中,在长卷中不显得突兀。
呼鸣:对,我把我那点工笔重彩的功底全用上了,不能浪费了呀。这也算是一种中西结合的尝试吧。
凌之:这张画真是大手笔,气势宏大。中西人物的统一、工笔和油画的统一使画面一气呵成,此为气。构图布局的收放自如,西洋人物和中国神仙的疏密有致,此为势。应该看作你这些年艺术创作的一个总结,一个台阶。
到现在,我还是那个结论:呼鸣就是为画画而生的。她的家庭背景,她的性格,她的经历,她生活的环境都是为她画画而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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