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2007年
地点:中国北京呼鸣工作室
2007年我在北京探亲,接到呼鸣的电话,她已经在北京画了十个月了。她告诉我,在北京租了一个画室,让我过去看看。画室在市中心的一个七十年代建筑的旧楼里。沿逼仄的楼梯上去,三楼的一个老单元就是了。画室里十大幅近人高的画沿着墙一溜排开。又是新作,是一幅长卷画,长14米,高1.4米。
这是一幅放大的宋代《八十七神仙卷》的油画。画中的男神仙一个都不见了,取代了他们位置的是一群穿着各个时期服装的女过客,从开头的清朝旗人装到结尾的比基尼短打扮,时间的跨度一百多年。她们由白描勾画的女神仙簇拥着,在文明交替的时空中缓缓走来,色调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神往……
呼鸣:这幅画叫《新八十七神仙卷——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画的是一百多年女人服饰的变化。我从头给你介绍一下:开头这几位是清代末年的宫女、贵妃和民女的装束。
这是二十年代的妇女,大袖口、高领、剪刀头、西洋帽。
这几位是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女人,各色交际花,西洋长裙、旗袍外罩大衣。
这是街头女乞丐装、五四学生装和奔赴延安的进步青年装束。
这位,解放战争时的女军人,这是支前女民兵。戴口罩的是女南下干部,还有身着孝服的北方小姑娘。
这些是五十年代纺织女工、女知识分子、建筑女工、女售货员。到六十年代了,女中学红卫兵,男女不分的毛式服装。
七八十年代自由市场的中年妇女,喇叭裤、爆炸头、手提式录音机。九十年代到两千年的时髦新新人类,比基尼,鸟巢帽。
凌之:通常长卷画的优势在于按照时间顺序将历史展开。我觉得与其说你这些时装各异的女性展示一百多年服装的变化,不如说以时装的变化反映时代和政治的变化。这是画面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呼鸣:过了,你们写字的思想容易趋于深刻。我对政治历史没有兴趣,也没打算搬到画面上。我的初衷并不是表现妇女解放或者历史变革。我的着眼点是人,通过服装的变化表现在变化着的人。你看八十七神仙的衣服多么华美,但是只画了衣服,千人一面,没有一个真正注入个性的人。各个时期的女人各有自己的面貌,都放在一起,人就活了。各时期的审美标准也就一目了然了。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个人吗?这个,南下干部,红扑扑的脸,硬是要带个当时时髦的口罩,她的旗袍和男式皮鞋显示着她当家做主人的努力。
凌之:哈哈,太逗了。
呼鸣:最后这个,穿大花裤衩蹲着,脑门上有个红星的,是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衣服。
呼鸣的画里总是有点出人意外的小幽默,小调侃。


第五日2008年
地点:呼鸣袋鼠谷的家。
呼鸣说又画了一批画,她请我到山里玩玩,顺便看看新画。离悉尼二百多公里的在半山腰一片树林遮蔽之中。一个灰色的大屋子坐落在斜坡的绿茵上。
房子外面五十多米远的空地上有一个圆形木屋,是鲍勃专门为呼鸣设计的画室。全木结构,采光极好。呼鸣最喜欢独自在山里画画,不看新闻,不看报纸,没人说英语,也没人讲中文,没了天地时间的概念。有一次竟连续画了两个多月没出山。
呼鸣又创作了一批女兵画。早在2003年或更早呼鸣就开始画女兵。几年来源源不断,势头不减,成为呼鸣作品的重头戏。我特别喜欢这个系列。因为它引起我心灵的共鸣,虽然我没有过军营生活的经验,但我是同样的年代过来的,那正是我们青春勃发的年代,军人和非军人都是一样的。
呼鸣:今年画了十多张,还有一些在中国呢。
凌之:你听说了吧,网上都说你的女兵画是俄国人的作品,还义愤填膺地谴责俄国人恶搞和丑化中国女兵。
呼鸣:当然听说了。其实在七十年代生活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外国人画的。
凌之:就是,从画中可以看得出来当兵生涯在你的生命中的份量。
呼鸣:太重要了!你想想,我十五岁参军,三十五岁离开军队。我的少年、青年、还有半个中年全交给了军队,怎么能忘记。
凌之:我特别喜欢你的女兵们的表情,多么纯真,一脸把青春和热血献给党的神态。
呼鸣:傻。真。
凌之:准确!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共有的特征。我也特别欣赏你对细节的描绘。脱落的墙皮、门框的裂纹、流淌着墨汁的标语、破碎的镜子、赤裸的电灯泡、透着汗迹的解放鞋、男人的塑料凉鞋,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符号,一下子就把我带了回去。
呼鸣:那是一个愚蠢苍白的年代,环境恶劣,粗砺简陋。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极度贫乏。
凌之:你别说,这个“苍白"和女兵的美丽鲜活形成对比,才是你的画的动人之处。我想知道的是,你画的女兵有很多是裸体和半裸的,和性感的大妞有所不同,后者虽然半裸,但是整个画面是游离在现实之外的,是你自己营造的世界,引起人们的联想有限。而女兵系列表现的内容极其现实,但是她们的着装又极其性感,全裸、半裸还有透明军装,我就有这样的感受:这些裸体女兵是对军队男性世界的一种颠覆,很可能反映了当时你本人就处在一种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性压抑中?
呼鸣:我没有这么仔细地想过,不过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性压抑。我从十七岁就开始交男朋友了。特刺激。
凌之:哇,真了不起。部队不是禁止谈恋爱吗?快说说!
呼鸣:那是指战士不许谈恋爱,干部可以。我不到十八岁就提干了。第一个男朋友是胸外科医生。我们当时谈恋爱就像现在的谍战片里的特工接头一样,用特定的手势和眼神传递下次约会的时间地点。约会时,总是他先出医院大门,过一会儿我再出去,因为门口常有领导值班。有一次他先出去了。我找来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假装做好人好事,从容地走出大门。我们在海河边上溜了一大圈,我一直扛着那把大扫帚。想起来真够逗的。那时候交男朋友是在最没意思的年代中做最有意思的事。
总而言之,我的青春时期“利比多"健康释放。
还有一些画根本就是我当兵生活的直接记录。比如那幅《又忘穿内裤》。我们夜里常有战备演习,紧急集合。我睡觉时习惯脱掉贴身内裤,换上军队里发的不分男女的宽松军衩。一听紧急集合号,跳起来懵懵懂懂摸不到内裤,干脆都不穿了,大军裤一套完事。
还有那张打针的画,实习护士的基本功训练就是那样。为了一针扎准位置,用紫药水在臀部上画一个坐标,在臀部的上三分之一处找一个点,互相练习一针扎中。我们练得特别刻苦,胆大的屁股上扎的都是眼,我怕疼,只在枕头上练。
当年的生活永远不会再有了,只能在记忆和梦境里重温。这么多年来,我大部分的梦都和军队有关。我经常梦见紧急集合来不及穿衣服,忘记带语录本,行军掉队找不到部队,要不然就是发现战友都换了新军装,只有我还穿着老式军装。我还总是梦见集体洗澡,互相搓背,连澡堂的水蒸气和灯塔牌肥皂的味道在梦里都能嗅到。
记忆和梦境都是转瞬即逝的,但是落在画面上,就成了永恒。我是在画我的回忆录。
凌之:你的女兵和大妞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米开朗琪罗的“性转基因人“。我觉得虽然“大妞系列"在先,但是“性转基因人"的种子应该在当兵时就已经植入了你的潜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军队是男人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一切使在其中的女人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失去了自身的女性的意识,甚至不自觉地站在男性的立场上观看女性。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性别扭曲。反映在你身上,一方面你惊异地发现女人的自然之美,一方面把米开朗琪罗的男性肌肉转接到女性身上,创造了你眼中的女性。
呼鸣:哈哈,有点意思。当时在部队如果领导讲哪个女兵像个“假小子",就是表扬。我常常被领导夸奖成“假小子"自己觉得可光荣了,一到这时就以为又离入党不远了。
久而久之,在我眼中的女性美,不摆什么姿势,不娇滴滴,是有力度的美。


第六日2008年
地点:呼鸣袋鼠谷的家。
晚上我住在了山上,第二天我去画室看呼鸣画画。她正在画一幅透明军装图。大红底子,草绿军装。一个女兵背对画面,脸则转过来,透明军装之下隐现着健美而强有力的腰肢和滚圆的臀部。
凌之:在"女兵系列“中,“透明军装系列"是一支突起异军,更为大幅度地超越了现实,恐怕不仅仅是对人体美的赞扬吧?看上去很容易产生一个感觉:军装是一种象征—国家机器、军队体制的象征。它扼杀着作为个人的人性和本能,透明军装则是一种颠覆和嘲弄,从而使作品具备了政治上的反讽意味。你是否有意识地表达着这种观念呢?
呼鸣:哈,千万别跟我探讨政治。我告诉你,我对政治从来搞不懂。按说我十五岁入伍,在“革命的大熔炉"里,政治气氛熏也该熏熟了。可组织上总说我政治上幼稚,总在考验我。我在政治处是唯一的一个白丁,其实我挺热爱党的,可不知为什么老也入不了党。
给你讲一个笑话,我1979年考天津美院时,政治考试有一题问“二七大罢工"发生在哪一年。这些事我根本记不住,突然想起我演过《红灯记》中的李奶奶,有一段痛说家史的台词:“民国二十三年,京汉铁路工人在郑州成了总工会……"我也弄不清民国和公元怎么换算,就答:“民国二十三年。"最后一题问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是什么,30分呢!我根本不知怎么答,突然间想起《社会主义好》那支歌,就废话不说,直接把三段歌词抄上,第一个交了卷子。
政治教员气坏了,拿着卷子到校长办公室:“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成立三十多年了,还用民国年号,这还是部队上的同志!就冲着这一条,考卷就不能及格。"还到部队去调查我。政治处老主任使劲打圆场:“这个‘迷呼'同志呀,一贯地记性不好。不过组织上可以保证她政治上还是可靠的。"
凌之:哈哈哈哈,太绝了。很多人都说你记性不好,我可不这么认为,你的记性相当好,只是脑子有过滤功能,对画画没用的,全都靠边,排除记忆之外。
呼鸣:你算说对了,政治首先排除在外。我认为无论什么作品加入了政治的因素,就缩小了它的覆盖力,减弱了它的生命力。我只是从自身的直接经验出发,用独特的绘画语言来表达个人的感受。如果仅从政治的角度去理解我的画那就太狭窄了。
凌之:我倒想听听你解释透明军装。
呼鸣:透明军装不真实嘛,它确实不存在,但是我就往真里画,就想叫这个真。也可能我有恋军服癖。在军队时我并不喜欢军装,尤其不爱戴军帽。总是被批评为军容风纪不整。可是现在特别喜爱。我曾经保留了一套七十年代的旧军装,可是我妈送给了灾民,只留下了几顶军帽,有沿帽、无沿帽、大盖帽还有棉帽。那时的军装我现在闭着眼睛就能画。
凌之:你的透明军装女兵特别有个性,大胆,俏皮,还带一点挑战性。我感觉这就像是你本人的写照—反叛。
呼鸣:对,我从小就是一个性格反叛的孩子,直到出国,我的逆反性格才一步步释放出来。我的透明军装系列就是俩个字—颠覆。颠覆传统,颠覆视觉习惯,也颠覆了自己。
女兵的身体基本画完。呼鸣前后看了看:“你看好像缺点儿什么。手里拿杆枪吧。"她从一叠武器资料里找出枪的图片,“如果画枪,手就需要重画,胳臂也需要稍微弯曲。"她几下子改动了手臂的姿势,又非常熟练地画好了一支AK-47。
“我对这些枪支太熟悉了。"她又退后看了看:“嗯,这样画面的构图就稳定了。是不是?"我笑起来:“也就是我今天看见你这样丢三补四。如果让某些人看这幅画,又该对这杆枪作出性幻想啦。"
“哈哈哈哈……"我俩迸发大笑。
大雾升起来,一时间树林全隐没不见,我们置身于白色雾气中。一会儿,又刮起了阵阵山风,风是雨头。“可能要下雨。"呼鸣说。


第七日2008年
地点:袋鼠谷。
天降大雨。本来我应该回城的,现在只好滞留在山里。山里的雨太可怕了,下得地动山摇,白茫茫一片,咫尺之外一切都消失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有点紧张:“这雨下得邪乎。"呼鸣淡然道:“山里的雨就是这样。"我问:“你害怕吗?"她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在山里。呼鸣说:“不怕!我特别喜欢下雨天,周围的一切消失了,只剩下有限的空间—我和眼前的画。排除了一切视觉干扰,我可以尽情享受与世隔绝的状态。这是上苍赐给我的。
晚上,雨停了。山里漆黑。我们打着手电回到厨房。呼鸣打开一瓶酒,说:“来,咱们喝一杯。"我说:“我不喝酒。"“那你真是少了人生一大乐趣了。微醉微醺的感觉太好了,画画特别出活,歪打正着。"我说:“嗯,喝酒挥毫,颇有女中豪杰的气势。"呼鸣:“那是,谁让我的血液里有驰骋大漠的基因呢。"呼鸣的祖上来自匈奴部落。古代匈奴四大姓氏之一为呼延儿氏。汉朝时匈奴称雄中原以北,后被驱逐,分裂为南、北两支。北匈奴从漠北西迁。南匈奴则进入中原地区,将呼延儿姓氏改为呼延氏,一部分家族则简化为单姓“呼"。呼鸣的家族,便是从后一支繁衍而来。这一支后人最终流落到山东聊城冠县落户。至今她老家村里还有十几户呼姓人家。
凌之:按说你这个性格,你的画应该比较男性化。从你的“大妞系列"开始到“女兵系列"、“透明军装系列",女性占了绝对的统治,即使出现个把男人,也只是一个道具而已。你为什么只画女性呢?
呼鸣:因为我熟悉。我十五岁参军,全部的军队生活都在一个女性的环境中度过。我们吃、住、工作和训练都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我们之间不存在秘密。我可以把握住她们任何情绪和情感的变化,甚至闭着眼就能抓住她们的神态。男人就不一样了,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们。
凌之:所以有人称你的画为女性艺术家的女性艺术。
呼鸣:别跟我提女性艺术什么的。我最反感听这些。单独提出“女性画家"、“女性艺术"这一类的概念,本身就带有一种歧视性。这些概念的基础还是以男权社会为出发点。为什么不说“男性画家"、“男性艺术"?男性与女性在创作性思维上都是一样的。
对于女性艺术的特别关注给人以施舍的感觉。
我也反感“三八"妇女节,本身就宣告了妇女是弱者。女人放半天假,回家再干半天家务活,真是三八妇女“劳动"节。
凌之:这似乎有些女权主义思想。
呼鸣:女权主义本身就是女性的自我贬低。我虽然是女人,但是从来首先把自己当做是一个人,把自己和男人放在一个水平上。我尊重自己也尊重一切女人和男人。事实上男人和女人除了临床上生殖系统的区别,其他没有什么不一样。在军队里我干的活都是男人干的,甚至男人都干不了的,我做得一点也不比他们差,一样出大力流大汗。
我喜欢漂亮,喜欢美女。但有我自己的审美标准。在我的审美框架中,女人的美丽,不应该只是给男人看的,也是给女人看的。女人应该是强有力的,自信的。我喜欢女人在劳动状态下的表情和肌肉的变化。我的审美观建立在活动的状态下,男人的肌肉在活动中也漂亮,而女人不论在是么情况下都是美的。
呼鸣的酒已经下去大半瓶。她说:“走,我带你去看看酒窖。"酒窖里的名酒我不懂,但是非常欣赏酒窖的门,由上千个红酒的软木塞拼成的。是呼鸣自己做的。看来他们真没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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