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出国的签证终于下来了。心情异常地平静,仿佛已经是准备一百年了。

可以用一句歌词来形容八十年代的我和邵飞"我们象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星星画展”、朦胧诗朗诵会、“四月影会”,北大英语三角地、西单“民主墙”、小剧场的试验话剧,到处都有我和邵飞的影子,不过我们多是到场旁观,且,兴趣盎然。

那年月全民下海经商,像一只姿态乖张、几近猖獗的猛兽,把个京城百姓闹得再也不想该干什么干什么了。有背景有靠山的去了金三角倒军火炒期货,胆儿大的倒走私物品、倒钢材、倒房子、倒出口指标。就算再不济的,凑上千把块钱,也去了深圳、石狮一带倒电子表、倒服装,在秀水练个摊儿什么的,见面不问吃了吗,换上了:“哥们儿在哪发财呢?得,我们一起发财!”。满胡同的公用电话都被皮包公司老板、中间人、房伢子们(倒卖房产的小贩)占着,大哥大、BB机疯狂响在胡同的每个角落。


出国之前继续画国画小品。发小儿郭运娟帮助我卖了许多画,好友邵飞也把她卖画儿的一千元美元放在我手里说:"需要的时候也许能用上。"我又以10块人民币换1块美元的黑市价换了一些美元做为出国后的生活费。

我们挤在人艺小剧场观看《绝对信号》;去戏剧学院看话剧《野人》;去首都体育馆听雅尓的《电子夜》。画过各种各样的电影票,混迹各大单位看内参片和外国电影周。老百姓才不会管什么绝对信号,大街上的小店整天放着苏芮的《跟着感觉走》,人们以为真的能跟着感觉走呢,瞎!走着走着就走大发了。出国的大潮开始席卷了京城。只要能出国门哪国都行,离婚弃子的,舍身忘死的,生离死别的,游泳偷渡的,真就差会画各国护照了,文青们的心全乱了。

艾端午神秘地去了澳门之后转法国直奔了美利坚合众国,北岛还在德国讲学,我们认识的许多朋友都不知去向了,在一片混乱中,我和邵飞如同留守家属,一时间脑子乱的找不着北了。如果说: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那么等待就如同死囚一般了。这时我们开始动了出国的念头。理想和激进的步伐,是我们当时并没有感知到的。短暂的崩发存在于八十年代这个特殊的年份。在我们的共同的想象中,盲目认为将会拥有一个无尽开放的未来,无数可能的选择在等待着我们。多少年后,才有人说:"八十年代终结的仪式,意味着很多种可能性烟飞云散了"。


我用复员证换了一张北京市的居民身份证,这回心里总算是踏实了,那年我是35岁。

我随时准备复员了。我当时办着三个国家的签证,一是日本,因为我大学时,我们79级学的是日语,不久,日本拒签了,理由是:自费学语言超龄了。二是新西兰的皇冠语言学校。三是德国,说起德国还是邵飞领我去找的北岛的老同学,国家体委的史康成,他是留徳的回国的。史老师用德文帮我填好了表,问我:"你打算选择什么专业?"我说:"我也不知道啊,您说呢?"他想了想说:"民俗学吧,这个比较冷门,也和艺术沾点边儿。"就这样我报的是德国特立尔大学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

我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开始混日子了,在部队干了二十年了,坦白地讲从来都没有混过日子啊……

签证终于下来了,是新西兰皇冠语言学校的入学通知书,我也很高兴。非常顺利地办好了复员手续,记得柴主任派车把那只一直跟着我出外景的道具箱抬上了车说:"呼鸣,你拿走吧,留个纪念吧。当了二十年的兵不算短了,别忘了啊,常来信就不觉得离得太远"我心里一酸⋯⋯

趁着有感觉的微风,心绪的深浅零乱,渐渐消失在那开始落叶的秋天。当我穿上便装,把档案放在街道办事处的那一刻,才真的有些失落。从此,一个情景开始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仍然穿着65式军装,混迹在我熟悉的医院中。许多老朋友开始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在说,你怎么还穿旧军装呢?你不是走了吗?你为什么又回来呀?……

直到如今,尽管和那些红星,绿军装已经渐行渐远,但对于那些一起长大的战友们的思念象铅一样开始下沉,往事像一缕炊烟,升腾着,缠绕着,让我的记忆搁浅在那样一个有风的秋天。

走在东城的内务部街胡同里,"这回真的要永远地离开了我曾经熟悉的一切啊!"心里不断地想,你要重新开始了。胡同里的风开始转起了圏圈,卷起一只的白色的塑料袋一直在我的眼前转悠寻觅,忽然腾空飞起挨树梢选择着,飞着,落着,终于掛在了最高的树枝上,开始欣赏远处的风景,它的命运也许会更有意思吧⋯⋯


1989年的7月,我和邵飞一起去了山西的悬空寺和五台山,这是出国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北京机场送行的人只有我的几个朋友。邵飞带着小女儿田田在机场的二楼和我挥手告别,当我踏上了长长的代步传送带时一副:只能前进一步死,不能后退半步生,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了起来。在传送带的尽头站岗的战士看我的样子,微笑地对我说了句话是:"别伤心了,你一定还能回来!"

坐在机舱里才感觉到,浑身上下散发出默名的疲备,三十几年的疲惫。很快,意识就钻进了水底,愈来愈深,愈来愈深,直到见不到阳光,最后是黑洞洞的一片,除了水里那些自身带着光亮的东西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心里一直都清楚上岸后还会有阳光的,一定会⋯⋯


1990年4月8日(照片右下角记录)好朋友石红燕(左三)和朱夕红(左一)送到我首都机场前,并合影留念。

一一完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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