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死人班”上


大地震后,二五四医院外二科,搭起的帐篷病房前,左起:张萍、李方、刘晓梅

余震渐渐地平息,冬天到来之前,我们从室外的临建病房搬回了室內。那一段时间我被大家评上了“死人班”,也就是临终的患者爱在我的班上去世。拿徐护士话说是:“凑四(就是)有一口气,也耗到迷糊接班。”当然,还有“电影班”和“抢救班”了。也就是说,一到这个班,院里就放电影,一到那个班就抢救病人。所以,太平间的钥匙一度就放在我的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

胃癌晚期术后病人刘惠,就死在我的夜班。她白皙的脸庞依稀可见一些雀斑,但仍不失清纯。她是某部队幼儿园阿姨,家里人一直瞒着她的病情,她对我讲她有一个男朋友,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看过她,她幸福地盼望着他。一天天地消瘦,她的两条辫子已经快掉光了,但她坚持不剪短发,说是她男朋友喜欢她梳辫子。刘惠最后的时刻靠吗啡维持着……有一天早上我就要下大夜班,想给她梳梳头发,她眼望着窗外,泪流满面地说:“呼护士,你明天休息吧?”我说是,她又说:“等你后天上白班再给我梳头好吗?”说完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团粉红色玻璃丝说:“别忘了把这个给我扎上吧,是他送给我的。”

隔了一天,我上白班,床头交班时,走到刘惠的床前,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上一班的小李悄悄对我说:“她等着你呐……”我们还没交完班,刘惠就停止了呼吸。我给她洗了脸,在给她梳头时,扎上了那粉红色的玻璃丝,在中午的日头下把她推到了太平间。


二五四医院地震前的病房楼

地震时的挤压综合征,除了死亡的患者,剩下来的大多数是下肢高位截瘫的患者,生活护理的工作量加大了许多。记得当时我们外科每天光是冲洗膀胱的患者就有二十多位。冲洗膀胱,就是用50毫升的注射器通过导尿管先注入生理盐水到膀胱,再吸出来,反复多次冲洗,直到不见絮状物为止。

人在久病后,亲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稀释很多。7床戚成林和新婚不久的小玉双双死里逃生,他为了救妻子小玉,被砸残了双腿。起初小玉对他的照顾很上心,在体贴入微中夹着小夫妻的打情骂俏,有时晚上我们査房时,几次都发现他们睡到了一起……

半年多后,戚成林的病情加重,这时已经不常见小玉了。小玉常去5病室打扑克,有时饭都凉了她还没有把饭喂到戚成林嘴里。我们也越发看不惯小玉了,可是她还不到20岁呢。戚成林的病号饭,她也总是帮着吃,小玉刚来陪床时一副乡下柴火妞儿的小样儿,不多久也变成了珠圆玉润的小少妇了,一开口不时地还夹上几句新学的天津话。


七十年代宣传画

戚成林开始长褥疮了。护士特别忙,翻身基本靠家属,可是有时候,我们给戚成林翻身想要小玉搭把手都不见她人影。在病痛和心痛的一个初冬夜晩,戚成林终于还是在我的班上去世了。还记得他睁着眼,眼角有一滴浊泪。

一直忙到吃完夜班饭,我才把戚成林的尸体清洁处理完毕。夜里起风了,我推着戚成林往太平间走着,风不时把白单子掀起,最后整个尸体都暴露了,我不得不停下来再为他盖上被单。突然感到有一只手也伸过来,我问:“谁呀?”小玉闪过来低声说:“是我。”我转过身直视着她,问:“小玉,你干什么去了?他临终你都不在!你,你躲什么躲呀!”小玉说:“我怕,怕你们说我。”我们谁也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太平间,一起把戚成林挪到床上。小玉开始哭起来,我悄悄地站在门口等她。

远处传来几声落寞的鸠啼,初冬的深夜冷寂地凝固了一切,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身上打了个激灵,上雾了……


呼鸣油画《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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